人类还配不上“贾维斯”

在漫威宇宙里，亿万富翁托尼·斯塔克除了钢铁侠机甲外，还创造了一个名为贾维斯（J.A.R.V.I.S.）的超级AI助手。

J.A.R.V.I.S.是“Just A Rather Very Intelligent System”（一个相当非常智能的系统）的首字母演化而来，但这个名字，其实是取自斯塔克家族的真人管家。它备受钢铁侠信任，管理从袜子到遗产的一切琐事。而在漫威后续剧情中，贾维斯脱虚向实，演化成了超级英雄“幻视”（Vision），从只懂01的二级制代码，变成了一枚八块腹肌的振金猛男。

保罗·贝坦尼饰演的真人版贾维斯（左），《复联4》

对很多直男而言，AI义父贾维斯的魅力，要远胜于钢铁侠女朋友小辣椒。在电影里，它帮斯塔克研发Mark机甲、提供战斗援助、监测生命体征、纠正错误判断，在钢铁侠自杀式地托着核弹冲向外星军团时，贾维斯陪着身边，并充分展现大房风度——你要不要给你的碳基爱人打最后一个电话？

在幻想的世界中，人类创造出无数类似贾维斯的“亲密伙伴”——在《她》里，这个伙伴是温柔体贴的萨曼莎；在《星际穿越》里，这个伙伴是喜欢讲冷笑话的TARS；在《超能陆战队》里，这个伙伴是治愈感拉满的大白；在《银翼杀手2049》里，这个伙伴是填补了主角巨大心灵空洞的Joi。

安娜·德·阿玛斯饰演的电子女友Joi，《银翼杀手2049》

在ChatGPT引爆AGI革命后，人类骤然看到了“贾维斯”们集体涌现的希望，超级AI助手似乎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了。在各路科学家和企业家的设想中，晶体管里流淌的电子流，即将冲破“建国后不准成精”的牢笼，帮你点外卖，写代码、抢红包、取快递、开汽车……进化成只忠于你的赛博伙伴。

但就在这个月，“豆包手机助手”遭遇的争议告诉我们——人类，其实还没做好迎接“贾维斯”的准备。

01

谁能想到，在AI领域缺乏大新闻的当下，豆包扔出了一枚炸雷，让中国AI圈心脏跳动了一把。

2025年12月的第一天，字节跳动旗下的“豆包”推出了一款“豆包手机助手”，搭载在跟中兴通讯合作的手机型号nubia M153之上。这款助手拥有一部分底层系统权限，能够丝滑的实现跨App操作，帮用户实现查商品、叫外卖、订车票、打出租车、甚至刷抖音、肝游戏等复杂功能。

激起讨论的“豆包手机助手”

这款手机的最大创新，是它没有依靠传统的App接口调用方式，而是结合通用大模型和计算机视觉等AI技术，像普通用户一样先理解屏幕GUI界面，再模拟人类的点击、滑动、选择等交互方式，最终完成复杂的任务。这种机制赋予了AI助手前所未有的自由度，但也为随后争议埋下了伏笔。

尽管实验性质浓厚，而且只面向开发者和科技爱好者少量发售，但豆包手机一问世就引爆科技圈——数码博主抢着测评体验、手机同行忙着拆解分析、应用厂商连夜跟踪监测、野生伦理学家则着急倾诉对人类的忧虑……在二手平台上，原价3499元的手机被炒到翻倍还多，导致一机难求。

中国AI软硬件的竞争向来激烈，但第一款“低配贾维斯”由豆包推出，其实并不令人意外。

在过去的2025年，豆包和DeepSeek在中国2C端AI应用榜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——根据QUEST MOBILE的统计，在2025年3季度，豆包月活环比增长了22.2%，月均下载量达3447万，首次超越DeepSeek，成为月活与下载量的双料冠军，而两者月活分别达到了1.59亿和1.46亿，断崖式领先其他大厂。

尽管拥有国内最大的C端群众基础，但从一个聊天ChatBot，到一个真正的智能体，豆包在迈出这一步的时候，还是把“谨慎”写在了脑门上。在nubia M153的购买页面上，一段段劝退文案赫然在目：“仅面向需要体验豆包手机助手的行业人士”，“普通消费者请务必谨慎选择”。

从被疯抢的态势来看，消费者并不太想“谨慎”，真正“谨慎”甚至“紧张”的是各大App厂商。

在发布的第二天，也就是12月2日，就有用户发现豆包手机助手在使用微信、银行、支付类App时，会出现无法登录或者功能受限的场景。很快淘宝、闲鱼、拼多多、高德、猫眼等App也加入了这种“封锁”。这让豆包手机助手迅速从一个新品话题，升级成一场关于技术边界和平台权力的公共讨论。

面对“围剿”，豆包并没有强硬反击。在12月5日发布的这份《关于调整AI操作手机能力的说明》中，豆包用一种缓和的姿态，主动限制了AI的部分能力，取消了一些敏感类App上的代操作功能。当然，豆包在通过这份声明，做了一个公开喊话，希望能跟各方积极沟通，保障用户合理使用 AI 的权利。

其实，在短短一个周的时间里，围绕这款新物种手机产生的一系列交锋，用脚趾头都能预料到——在底层技术已经成熟的背景下，有厂商率先推出智能体手机，毫不意外；产品一推出马上受到用户和数码行业的热烈追捧，毫不意外；下游APP如临大敌跳起来展开封堵，也毫不意外。

但在众多讨论中，人们很容易忘记一个核心话题，就是——类似豆包手机助手这样的“硅基管家”，到底对人类有什么样的创新和价值？

02

在几千年的人类社会中，“管家”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昂贵特权。

比如《红楼梦》里的王熙凤，长了一万个心眼子，才能让贾府顺畅运转；布鲁斯身边的阿尔弗雷德看着蝙蝠侠长大，是韦恩少爷晚上去哥谭玩cosplay的坚实兜底者；老教父柯里昂的养子汤姆·黑根，是律师也是军师，既能在国会为家族生意辩论，也能不动声色地把马头送到敌人的床上。

蝙蝠侠的管家、副官、挚友、监护人和代理父亲Alfred（左）

在新时代里，唐顿庄园里的旧式管家被各种新式“助理”来代替，但不变的是——他们只属于少数人。像马斯克只需吩咐几句，就会有团队帮他搞定从奥斯汀到浦东的行程，省下的时间他可以琢磨火箭发动机或者玩《暗黑3》。而对一个普通人来说，往返中美光各种材料就需要准备两个星期。

对大部分人来说，“只要吩咐几句话，就有人替我搞定”这种事情，始终是昂贵而不可及的。

即便是一个熟练使用智能工具的现代人，也很难拥有被“助理”服务的体验感：出一次差，你要自己手动查航班、订酒店、比价格、抢值机；下了飞机火车，你要一手拖着行李一手联系司机，在路边紧盯着一个个车牌；找个当地餐厅吃饭，你手机得翻半天，还得仔细辨别哪些馆子是刷分刷上去的。

像购物这么简单的事儿，在当下也越来越复杂：你打开App，先看5秒开屏广告；搜索商品，入眼的大都是买流量费最多的商家；你想多翻几页比价，发现参数型号甚至配料表都不一样；你结账，要算各种满减代金券优惠券，最后还得避开分期按钮，否则买个袜子都有可能上征信。

而Agent助手的真正创新在于：它第一次能够让普通人做到“吩咐几句”，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或服务。

比如我跟别人约好在某地谈事，需要打车去，我希望AI助理做到的是：我用几句话告诉它什么时间我要到什么地方去，助理在计算路程后，帮我约好车，到点儿提醒我出发，在司机到达的时语音告诉我车牌、型号和颜色；下车后自己帮我结账；如果我拉东西在车上，它还能帮我联系司机。

再比如我到了年底，希望统计一下我这一年的消费记录，外卖花了多少钱，网购花了多少钱，打车花了多少钱，游戏氪金氪了多少。如果我人肉来统计，打开每一个APP，下拉几十页的消费记录，会统计到手酸眼疼腰椎间盘突出。但如果让AI助理来做，只需要耗费几块钱的Token和忽略不计的电力。

有钱人可以用碳基的方式来解决上述需求，那就是雇一个真人助理。但其实这些工作，目前已经可以用一部具备Agent能力的手机来完成。用硅基的算力来代替碳基的人力，成本下降不止两个数量级，着自然会让昔日王谢堂前的“贾维斯”们，历史上第一次下沉到普通人的身上。

多亏了一些APP对“豆包手机助手”保持友好态度，目前这款手机已经能够实现了很多Agent功能，包括帮我打开滴滴叫车这种基本的操作。但很可惜，大部分日常高频使用的国民级APP，都关上了窗，AI手机助手无法流畅调度，这让“豆包手机助手”离一个碳基助理的终点，还有很遥远的距离。

像碳基管家一样工作的AI助手，它跟前几轮科技革命出现的蒸汽机、电力和晶体管计算机一样，也能够把人类从某一些重复事务中解放出来。但相比它们，AI更可以做到帮人类释放「注意力」，节省更多的精力和判断力，去生活、去享受、去创新甚至去躺平，这都是科技带来的进步。

可惜的是，很多厂商基于自身商业的考量，天然抵制对Agent助理的出现。一种常用的方法就是把“AI”和“用户”对立起来——当用户授权AI调用很多程序和服务时，很多厂商会告诉你“AI助理很危险，并不能代表你”，一边凛然地对硅基助理关上大门，一边贴心地给碳基用户展示更多的广告。

但是，不管巨头们多么不情愿，AI助手的出现都已是大势所趋。

科技是不断“平权”的。60年前一台IBM System/360起步价13万美金，现在一个外卖员都手握堪比大型机的算力。技术会摧枯拉朽地下沉，在漫威的宇宙中，只有亿万富翁才能拥有超级人工智能，但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里，一个蜗居在20平米公寓的银翼杀手，也能负担得起一个温柔的全息女友。

哪个男孩谁不想身边有一个Joi？

一个能解放时间、提升效率、大幅改善生活体验的“贾维斯”，是上到顶富巨贾，下到市井小民的真实而真切的需求。当前各大App背后的厂商们对AI助手做出防御，可以理解。但如果不去拥抱AI助手的历史趋势，反而祭出一刀切甚至“二选一”的姿态，则会有极大的风险错过时代。

科技和商业史不断给出证明，逆潮流而动的代价，会大到惊人。

03

在历史上，美国人曾经担忧过一件事情——给雇主家洗衣服的女性，大规模失业怎么办？

美国经济学家莱伯戈特（Stanley Lebergott）曾测算过，在电力革命爆发前的1900年，一名普通美国家庭妇女平均每周要花44个小时做饭和洗碗，花7个小时洗衣服，还有另外7个小时用于打扫房间卫生。当时一个中产富裕的美国白人家庭，平均要雇佣5个黑人女工来帮忙做家务[1]。

接近半数的黑人劳动女性从事洗衣工作，1891年

当洗衣机、电熨斗、吸尘器、电磁炉、微波炉和洗碗机等“电气化仆人”先后出现后，美国人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大幅减少，生活质量得到了大幅度改善。这种变化在商业上的映射就是通用电器等公司崛起为新的巨头，但家庭雇佣的“洗衣女工”作为一个职业，整体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。

如今的“智能化仆人”，和当年的“电气化仆人”，都拥有同样的历史因果。

但历史的必然性是一回事，商业公司门有没有做好迎着这一切的准备，则是另外一回事儿。从“豆包手机助手”的遭遇来看，中国互联网产业（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）远没有搭建好一套「AI友好型」的底层商业模型。换句话说就是——目前的互联网经济体的基建设施，都是基于「人」来构建的。

比如当你想买一件“羽绒服”时，输入并搜索，平台会马上返回成千上万种商品，而你作为「人」，由于天然的惰性，会倾向先点击排在最前面的商家——这一动作构成了电商竞价推广的基础，给平台掏钱最多的商家，通常才能排到最前面。但在AI眼里，排第1的和排第1024的商品，没有本质区别。

从这个角度来看，很多“传统”互联网公司担忧自身的商业模式受到冲击，因此对AI助手产生抵制，可以理解，毕竟跟饭碗相关。但很多理由，讲给外界听听也就算了，切勿说多里自己把自己也骗过，拖累自己拥抱变化的决心。就像一百年前那些洗衣女工，肯定也跟那些想买洗衣机的客户辩解过——

这衣服啊，只有手洗才干净。

如果深信这类信条，面对AI助手，只去封堵，不做适应，那当“贾维斯”们都用不了你家的服务时，一定会有新的创业公司专门开发“AI友好型App”，然后构建新的商业链条。就好比汽车大范围普及之后，对停车不友好的商场都没落了，而拥抱变化的公司如沃尔玛等，则崛起为新巨头。

从历史上看，美国人最擅长用新技术、新模式、新物种来瓦解旧有的势力，然后率先培育出新的产业，然后向全球输出，建立持续领先的竞争力。汽车、计算机、互联网等产业无不如此。摩托罗拉倒下了，苹果问鼎了；通用福特衰落了，特斯拉又出现了；好莱坞衰落了，奈飞又崛起了。

欧洲领导人曾经抱怨过：“未来不能让中美主导AI的发展。”其实AGI革命，也就是第四次工业革命，中国是唯一能够跟美国并驾齐驱的国家，中国公司也难得有机会能够跟美国企业在全球抢占制高点。能做到的公司，一定是更愿意接受变化的公司，它们才是欧洲领导人口中的“主导力量”。

有理由相信，打造一套能跟“贾维斯”们共存的下一代商业基础设施，将会是未来中国科技大厂们的一号课题，不管他们此时是愿意，还是不愿意。

04

在2025年，去世75年的熊彼特（Joseph Schumpeter）超越哈耶克，重新成为对人类最有启发的经济学家。

首要原因，是2025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，授予给莫基尔（Joel Mokyr），阿吉翁（Philippe Aghion）与豪伊特（Peter Howitt），亿表彰他们“对创新驱动的经济增长所作出的解释”。而这里面的大部分工作，其实是对熊彼特的“创造性破坏”（creative destruction）思想进行了实证化。

“创造性破坏”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理论之一，它揭示了经济从来都不是平稳前行，而是周期性地被新技术、新产品、新组织方式给打碎，再依托新的秩序来重建，而新生事物的每一次破土而出，旧世界都会响起清脆的破碎声，这是经济演化的必然轨迹，也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。

熊彼特（Joseph Schumpeter）于维也纳，1925年

诺贝尔经济学奖创设时，熊彼特已经去世。2025年对他思想的“追封”，是对当下世界的一次点题。

而2022年底爆发的AGI浪潮，多少有些令人猝不及防，但它打破了世界经济停滞的宁静，宣告一轮新的康波周期正式点火。回头看历史轨迹：蒸汽机用了上百年才改写文明，电力花了半个世纪才覆盖全球，互联网用二十年重塑社会结构，因此AI改变人类的速度只会更快、更猛、更无法抵挡。

但把“创造”和“破坏”放到一个短语里，意味着“创造性破坏”这个过程。既能培育出普惠全社会的真正经济推动力，但又必然会遇到存量利益格局的阻力。像“豆包手机助手”遇到的讨论和对抗，只是序章，未来会不断地重复出现——但这种对抗恰恰说明旧的系统正在松动，而新的结构正在成形。

假如熊彼特穿越到今天，他未必能搞懂眼花缭乱的AI技术，但当他看到像Agent助理这样的新物种出现的时候，一定会露出“我又对了”的熟悉神情。而且更肯定的是，这个立志当维也纳最完美的情人的经济学家，一定爱死了这个能帮他订餐厅、送礼物、排行程和跟18个女朋友同时聊天的硅基助理。

当然，如果他拿到手的是一部处处被限制、功能像砖头的AI手机，他也一定怒刷摔于地，并哀叹一句：

人类啊，一百年了，也没什么长进。